在战国的漫长喧嚣里,有些名字像流星一样闪过,掠起一绺辉光便匿入黑暗。甘罗就是这样的人:他出场时年仅十二岁,登上上卿之列,转瞬间却在正史里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关于他的身后,坊间有刀光,也有仙气,或说因轻薄王后而死,或称紫衣吏持天符来召。可若把这些热闹的段子放到时间的刻度上来量,很多地方立刻漏了底。
传闻与时间的纠缠
民间最流行的版本,说的是少年在宫内为秦王捡棋子,手指不慎触到王后足踝。王后惊呼,君王面色骤变。少年不辩“误触”,反称“故意”,于是人头落地。故事劲爆、节奏紧,偏巧最怕较真。翻看年代:秦王嬴政生于公元前259年,甘罗生于公元前256年,两人相差三岁。嬴政在前246年年仅十三岁时为秦王,至前244年,他十六岁,甘罗十二岁。恰在这一年,少年出使赵国,回国后被封为上卿。此后,正史对他戛然而止,连一行小字都没有。
展开剩余86%既然十二岁之后无载,那么所谓十三岁“触足被诛”,无从安放。更有说法把他的死推到十八岁,那就是前238年,偏偏那一年恰逢嫪毐造反、吕不韦去相,嬴政开始亲政,秦廷清算剧烈。如果甘罗仍在,身为吕不韦门客,恐怕早被波及,又何来宫中逸事的悠闲空间?时间,正是传说最易穿帮的一道墙。
十二岁能做什么
要解释十二岁的上卿如何得来,须从吕不韦发端。那时秦谋联燕制赵,打的算盘是让张唐出任燕相。张唐偏不愿去——他曾与赵国结怨,赵王对他“握刃在心”,甚至悬出“谁擒张唐,赏百里之田”的重赏。使道必经赵境,张唐自忖此行是把脑袋拴在腰带上。吕不韦亲自劝说,亦无功而返。
当满座无策时,少年甘罗挺身而出,说自己能办。吕不韦斥他年幼,甘罗转引古闻:“项橐七岁而为圣门所师”,意在表明,年岁不该成为断人生死之事的理由。这一番争取,换来一次试手。见到张唐,少年不绕弯子,先问功业孰高于白起,张唐自认不及;再问权势谁能压过吕不韦,张唐答范雎不如。少年随即提醒:范雎当年因白起不从,竟使之在距咸阳不过七里的地方被处死(有说绞杀),如今丞相命你赴燕,你又不就命,后果何如?说在张唐死穴上,老将汗落如雨,答应启程。
这只是第一步。为了让张唐安然穿赵,甘罗又向吕不韦请了五乘车马,亲自去赵国打通关节。吕不韦将此上奏,秦王召见了这位十二岁的少年使者。赵悼襄王得讯,甚至亲至郊外迎接。一来这是礼待大国使节的姿态,二来这个姓氏分量不轻——甘罗之祖甘茂,曾任秦之左丞相,诸侯熟闻其名。
一场不流血的攻城
赵廷会见,少年开口直指形势:燕太子丹在秦为质,张唐将赴燕国为相,这两件事合意味着秦与燕有相互保障的安排。若秦燕暂不相攻,其锋必指赵。这话锋不见火气,却令人后背发凉。然后才提出解法:赵先割五城,扩充秦在河间的势力范围,待秦王因之感激,再送还燕太子;秦由此回过头来支持强赵攻弱燕。赵王经此计较,权衡轻重,当场应允。
随后情势果然照此铺展。赵军挥戈上谷,三十城入袋;其中十一城转予秦,加上此前赵割出的五城,秦不动刀兵,净增十六座城池。这样的手笔,放在战国策士史册,也足称漂亮。张仪、苏秦往来纵横,常见的是合从连横的棋局图解,甘罗十二岁把图纸摊在桌上,也能绕出通路。秦王因此授其上卿之位,并把祖父甘茂的田宅赐还给他,明里是赏功,暗里也是抚慰此一门第。
年少功成与朝堂的冷
功劳越大,站得越高,越容易被看得清楚。少年登高的背影,在秦廷并不只有掌声。十二岁的上卿,本身就刺眼。朝中宿老阅历深广,不见得佩服一个少年的凌厉,更多的是戒备。更要命的是,他的政治生命几乎完全系在吕不韦的腰间。没有这位相国,他不可能那么快获得秦王的召见,也不可能调动使团、直入赵廷。可从前238年的风云一变,嫪毐被诛,吕不韦去位,嬴政自理朝政,秦廷旧网被抽丝剥茧,多少人因此失脚。若甘罗至当年尚在,他能否逃过清洗,是个实打实的问号。也许他早已不在,也许他在风暴来前就被悄然放逐。正史留下的,是一句“其后事迹史籍无载”,像门前一把落下的铁闩,外人推不开。
祖父的影子与姓氏的效应
甘氏这个姓,在赵王眼中是信号,既是资历也是筹码。甘茂曾任秦国左丞相,兵略名闻诸侯,少年使者因此得到了超规格的礼遇。可同一个名字,换到秦朝堂,意味又不同。甘茂有“出走”的前尘,这在崇尚忠贞的秦,是个抹不去的污点。用他之孙,是秦王对才干的认可,但在对手眼里同样可以被拿来做文章。一个少年一入场就背着光,影子也会变得很长,既可以当门票,也可能成靶心。
墓碑与消失
关于这位少年的终局,史家无言,民间却不愿沉默。全国多地冒出了“甘罗墓”的身影:陕西洛川县、河北唐县、河南洛阳新安县、河南鄢陵县、山东荏平县、江苏淮阴、安徽颍上县、江西武宁县,至少十处。最奇诡的,是鄢陵的传说:称有灵柩自古蔡河上游漂来,搁浅后被村民打捞安葬。此后有庙有碑,碑面刻着“秦朝上卿甘罗之墓”的字样。是纪念性的衣冠冢,还是他确曾客死他乡?没有一条可靠的史料能给答案。但多墓并存,恰好反映了大众想为一位“忽然消失”的少年找个归宿的心理。
小说的补缀
史书短语惜墨,后人便用长绡补缀。明清小说家将这位少年写得更有光怪色彩。《东周列国志》里甚至有这样的桥段:夜半,紫衣官吏持天符而来,奉上帝之命,召他归去。世俗叙事若难以讲清缘由,便往往一笔封神,像《红楼梦》中的绛珠仙草,像“关帝显圣”的传说,都是熟悉的手法。至于宫闱“触足”的戏码,多半出自说书人的技艺:冲突直接、道德教训分明、曲终人散好记好传。这些故事满足了戏剧的需要,却与史实相距甚远。
官名与权力的距离
在很多传说里,甘罗被放大成“十二岁为丞相”的神童,这又是一个误会。当时他受封的是“上卿”,不是“相”。战国官制里,“相国”“丞相”是百官之长,统驭群臣;“上卿”位高权重,却仍属卿列,原则上是“辅佐、分任”而非“总摄”。张岱在《夜航船》里便提醒:“罗还报秦,封为上卿,不曾为丞相。相秦者是甘罗之祖甘茂。”可见当时的界限清楚,后代听差了音,逐渐混为一谈。
同理,少年策动赵国先割地、后兴兵的筹划,也安在战国常见的“连横”范式里。质子制度是当时各国互信的脆弱纽带,燕太子丹在秦为质,这既约束燕,也为秦提供了谈判的筹码。待赵先让五城以示诚意,再“以礼相易”送还太子,秦便可以无师自用,把势能转换到对燕施压上。所谓“不费一兵一卒而得十六城”,并非奇术,而是对旧有规则的熟练运用。苏秦、张仪的故事里常有这些影子,甘罗的不同,只在他年纪太小。
横看诸人,命运各异
把甘罗与张唐、白起、范雎放在一处能看出权力运作的不同层次。张唐是边地干将,敢战而谨慎;白起是战神,功高却为时势与政争所折,死于咸阳近畔;范雎是权臣,能以“远交近攻”的宏观布局压倒一代名将。甘罗的手段更接近范雎,偏重结构调整,而非刀兵相见。可他既没有范雎的政治根基,也没有白起的军功护体。少年赢了一局外交大棋,却未必赢得了围困他的朝廷博弈。这或许解释了他为何从灯下退场——不是棋差,是盘大。
谣言为什么有市场
“触足被杀”的版本,往往配上“再有本事也要懂规矩”的注脚,人们愿意相信,因为它简单明了,有冷酷的秩序感;“天符召回”的版本,给人以“才不入俗世”的审美满足。真正的历史却更含混、更迟钝。少年之死,或许不是因为唐突,而是因为势力转换;他的消失,或许不是因为神秘,而是因为无人愿意在楚河汉界上替他作传。比起尖锐的戏台,史实像漫长的走廊,回声很轻。
一个短命的奇迹
把所有线索再摆一遍:公元前244年,秦王政十六岁,甘罗十二岁;少年出使赵国,促成赵割五城,并引发赵攻燕,上谷三十城中十一城归秦;合计十六城入秦囊中;归来受封上卿,祖父甘茂的田宅获赐;其后,史书无载。再看传世说法:有人说十三岁因宫闱失礼被斩,有人说十八岁遭祸;明清小说另起神笔,紫衣吏夜半传召;各地出现“甘罗墓”,鄢陵有灵柩漂来的故事;张岱提醒他“非丞相而为上卿”。所有这些,环绕着一个被史书割断的名字打转。
在权力的世界里,聪明是一种利器,却从不自带护身符。十二岁拿下十六城,足以写进任何时代的外交教科书;但在那个时代,教科书并不能保命。更何况,他靠着吕不韦而起,背着甘茂的旧影而行,踩在一张正在换线的网之上。当吕不韦失势,网面收缩,最先被挤出去的,往往是站得高、又没有根的人。
至于他究竟是悄然离世,还是另有遭际,史家与我们一样无从知晓。可他短促的一年里,的确做到了许多成年人也难以做到的事。灯亮得太快,未必就能照得更长;有时天才的命运,不是成于惊人,而是困于太早。把他安放回前244年的那间会客厅里,也许更能理解这句话的分量。因为正是在那里,一个少年用不带刀兵的办法,为秦添了十六座城,而后转身,隐没在记录之外。
发布于:江西省汇融优配-配资平台网址-十倍杠杆股票-我要配资平台提示:文章来自网络,不代表本站观点。